关韵兰薰

半年写一篇,一篇写半年。不写的时候在爬墙。
瓶邪产出偏原著向。在我的身体里有徐磊种下的妖魔!
“我的一切存在,一切所有,一切希望,和一切的爱,总在深深的秘密中向你奔流。你的眼睛向我最后一盼,我的生命永远是你的。”

#APH#【米英】切尔西旅馆(改动不大的完整版)

BGM

“我无法追寻每一只知更鸟坠落的轨迹

我也不是经常会想起你“    ——《Chelsea HotelNO.2》(切尔西旅馆二号)

Leonard Cohen 莱昂纳德·科恩

 

三十七岁的亚瑟·柯克兰扶着Jeep Wrangler Rubicon[1]的方向盘,沿着二十三号公路一点点向前。这是1998年的纽.约,华盛顿传来了白宫二十九年来首次财政盈余的消息[2],大家都欢欣鼓舞。路上的车比十四年前多了一些,他屈起手指扣了扣方向盘,挤过这个红灯。穿过第7大道和第8大道的交界,砖红色的切尔西旅馆猝不及防地撞进视野里。

这座追溯到1884年的建筑曾站在最高处俯瞰纽.约近二十年,1905年它正式作为旅馆被经营,the most unique(最独特的),all different——没有任何两个房间相同。艺术家们群聚在这里:马克·吐温是最初一批的客人,纳博科夫与他踩着白色的长筒袜的多丽踏上木楼梯[3]。六十年代时莱昂纳德·科恩在这里花天酒地,他在电梯里遇到摇滚女皇詹尼斯·乔普林,他们搭讪,上.床,后来27岁的詹尼斯死于海.洛.因过量,四年后科恩在一次飞行途中写下《Chelsea Hotel No.2》(切尔西旅馆第2号)纪念她。那是1974年,亚瑟·柯克兰十三岁,在一家唱片店里听到这首曲子,他进行了——他进行了人生中第一次偷窃。父亲揍了他,然后带着他道歉并付清了钱款。就这样他得到了第一张科恩的唱片。不久后他开始弹吉他,并在毕业典礼上演奏。他对这首曲子的热爱一直延续到1984年。1984年时,切尔西旅馆刚好一百岁了。那也是《Chelsea Hotel No.2》[4]发行的第十年。那年冬末,亚瑟·柯克兰带着吉他、科恩的唱片和有关金融的梦想逆着北大西洋暖流踏上年轻的美.利.坚,遇到喜欢《Hotel California》(加州旅馆)和斯坦福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

堵车还在继续。他注目这座旅馆,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初来乍到的日子。那年他二十三岁,只身来到陌生又疯狂的纽.约,只有这栋旅馆是熟悉的。他从未见过它,可它从他十三岁起就站在他的记忆里。已经过去十四年了······他的、特殊的1984年——不如说,unique(独特的)。那时他拖着旅行包走向切尔西旅馆对门的出租公寓,他试图反手掏出衬衫口袋里的钥匙,两次都失败了。这时房门从里面打开了,动作很大,差点撞到他的鼻梁,门里有人从嘴皮子上翻出一句“a-the?”[5]

他记得那个房间的色调,昏暗的、沉闷的红棕色,没有开灯,客厅尽头是一大块黑乎乎的沙发椅。窗帘半开半闭,对面的切尔西旅馆若隐若现。黄昏从窗口倾倒进来,尘粒在空气中舒展着,落进窗口的光域便轻微地闪烁。这份图景随着时间在他的记忆里沉淀下去,红棕色越来越深,房间中事物的轮廓却清晰起来。然而,每当他试图去还原那个场景,他总会丢掉房间里的主角——他是说,阿尔弗雷德。“忘记”的顺序是很奇怪的,似乎越重视的东西越难被记住。或者说,因为回忆太珍贵,所以一点点遗忘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但有时他也会专心致志地去回忆阿尔弗雷德,还有他的二十三岁。只是时间过去,这样的回忆已经越来越少,不过他不介意在堵车的二十三号公路上再来一次。让我想一想,亚瑟抬头望着切尔西旅馆,阿尔弗雷德慢慢从记忆的水幕里浮现:首先是金发,中间一缕翘起来;圆框的镜片后是诙谐的蓝眼睛;接着,他是个高个子,接吻的时候需要低下头。他把美国队长的星盾图案贴在旅行箱上,他自称“Hero”。 他喜欢像个摇滚青年那样穿夹克衫和牛仔裤,他喜欢外放老鹰乐队的《Hotel California》,亚瑟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么做的(上帝他就是个摇滚青年)。他学的是——见鬼,遥感与空间技术。他读曼.哈.顿一所中游专科学院,但他的梦想是斯坦福,没什么理由,好像就是因为向往加州温暖干燥的地中海气候。而哈利路亚,他竟然真的成功了。

阿尔弗雷德和他谈起他的梦想时,他们坐在初春的马路边上,亚瑟摇晃着啤酒,阿尔弗雷德翘着腿扒中.国炒饭——美国人们热衷于这种炒饭,他们叫它“杂碎”。[6]他们踩着纽.约城,他们头顶上是纽.约黑暗的天空,他们坐在天与纽.约与地之间。[7]阿尔弗雷德一边手舞足蹈地——他说起话来总是手舞足蹈——他手舞足蹈地描述着遥感技术的广袤前景(“想象一下吧亚瑟!just——think-about-it!”)。他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以至于当阿尔弗雷德好像说起“我的生日是7月4日”一样顺溜地说出“我的志愿是斯坦福”时,他都没反应过来。

“哈?你在搞笑吗?”

“啊啊啊——因为南方天气很好啊!Hero就这么觉得——!”

“不是我说,”他看着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要疯了,“那个斯坦福?”

“还能哪个斯坦福啊哈哈哈哈哈哈亚瑟你们英.国.人都这么后知后觉吗???”他指着他狂笑起来,上帝这是什么笑点。他打断他,“那你就只能考研,然后去那里进修——”

“对啊,”阿尔弗雷德依旧笑着说道,“嗯——他们也总是需要研究生的嘛,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他摇晃啤酒的手停了下来,认真地复述了一遍这个琼斯的话。异想天开,严谨的英.国.人小声抱怨道。但他不愿驳斥他,怎么会否定另一个有梦想的人呢?就像在否定自己一样。阿尔弗雷德看他不愿说话了(事实上他也习惯了英.国.人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中断谈话,多半是他的尴尬症又犯了),就埋头镇定地吃炒饭。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尴尬得要命,只好拼命喝啤酒掩饰。这时阿尔弗雷德提醒道:“喂,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混蛋你倒是说话了。亚瑟在心里骂道。他拎起啤酒罐,说走走走走走,回去吧。

他们一起逛在夜晚的纽约,那时的曼哈顿治安没现在好,他总觉得背后会忽然来一棒子,一会儿就提心吊胆地回头看看。路灯没精打采地亮着,路上行人来往,看上去都凄凄惶惶。这是个追梦的城市,但追梦人好像全过得不怎么样。比如那时的亚瑟,他在Wall Street(华尔街),打推销电话。经济心脏,最微末的位置。他不甘心因为他有能力,打电话配不上他。“我说亚蒂,放轻松点。至少你能从应聘打电话的人中脱颖而出,那一定也能从打电话的人里脱颖而出。”弗朗西斯在MSN上这么安慰他。“那你觉得我是怎么脱颖而出的?”“可能美.国妞儿们都觉得你的伦敦腔很——sexy(性感)”弗朗西斯眉飞色舞地打字,“相信我,美式英语廉价透了······”他翻着白眼关闭了这个法.国胡子的白日宣淫。

光凭打电话是没法在纽约养活自己的,但他不愿放弃这唯一一根向上的蜘蛛丝,只是又在酒吧找了个洗杯子的兼职,不过后来他丢了这份工作,只能在街头弹科恩的曲子(《Chelsea Hotel No.2》,and so on)。那时他没告诉阿尔弗雷德他在做什么,他觉得他们没熟到交心,当然,他也难以启齿。阿尔弗雷德没有这个自觉,他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倒了个干净,然后就是理所当然的secret-exchanging time(交换秘密时间)。亚瑟抗拒,阿尔弗雷德穷追不舍。他被逼到不行大吼shut up!(闭嘴!)阿尔弗雷德才不情愿地闭嘴。

不过这时,阿尔弗雷德真的闭嘴了,倒让他不太适应。纽约的夜风带点水汽,说不定来自五大湖,又说不定来自墨西哥湾。这个国家什么都是XXL(特大号)的,XXL的汉堡,XXL的牛排,XXL的梦想(对,他们有JFK和超大号的美国梦[8]),还有XXL的山脉和平原。这个国家也很随便,海边的山脉就叫海岸山脉,大号的平原就叫大平原。来自墨西哥湾的海风可以从大平原一路畅通地横贯全美,附赠飓风。这都让他不适应。他的国家是一片精致的、小小的岛屿,但他们是大不列颠(Great Britain)。

他们一路沉默地走到了公寓楼底,冻僵的气氛已经要把亚瑟逼疯。他开始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刺激到阿尔弗雷德了,如果这个美.国.人都能被伤到,那他做得真是太过了······他甚至都想要道歉了,但几次他都觉得好丢脸而没有开口。这时阿尔弗雷德爽朗地笑道:“对不起亚瑟!忘了说了,我把钥匙锁家里了!”

WTFWTFWTF???!!!!!他立刻掏口袋,果然没有。他记得他把钥匙留在了昨天那件衬衫里,换衣服时明明想到了,可他就是任性地懒得把钥匙拿出来。算了算了,他当时想,阿尔弗雷德会带的。事实证明他果然不该相信这个认识不久的美.国佬,该死,就没一个美.国人值得托付。他想要破口大骂,可他自己也忘了钥匙,不适合以成熟社会人士的身份痛斥他年轻而莽撞的室友。他憋屈得要内伤,只好简短问道那现在怎么办?阿尔弗雷德小步跑向马路对面的公共电话亭,片刻后又跑回来,挥着手神采飞扬地喊道:“亚——瑟——房东——去——南方——度假了——HOLLYWOOD——他碰到了——Captain America(美国队长)!!!!!!!还给我带了签名!!!!!!!”

Oh shit!!!!!!亚瑟在心里尖叫,他忍住疯狂殴打这个大条美.国青年的冲动,“那钥匙怎么办?”

“没有问题!”阿尔弗雷德打了个响指,“房东先生三天后就回来了,我们去住切尔西旅馆吧!你不是很喜欢这首歌吗?”

结果是亚瑟叫了锁匠连夜撬开了自家房门,也就错失了“住切尔西旅馆,圆童年夙愿”的良机(阿尔弗雷德语)。当然他不是莱昂纳德·科恩,他付不起切尔西旅馆的租金,他顶多能承受二十世纪初的格林威治村[9]。那时他的经济已经很拮据了,而且他不喜欢他大惊小怪的室友,他在考虑搬向曼哈顿外环,最后还是在麦当劳多打了一份清晨零工,他说服自己他留下只是为了公寓对面的切尔西旅馆。

在往后合租(“同居。”阿尔弗雷德)的日子里,他了解到出门不带钥匙是琼斯的习惯。他大约有近百次在夜自习后踹着门精神抖擞地喊“亚瑟开门我忘带钥匙了”,招来邻居一片骂声(“管管你的室友吧柯克兰先生,他闹醒了我的孩子/泰迪犬/明天还要熬夜看球的丈夫!”“柯克兰先生,你能让你的室友看清楚门牌号再敲门吗?你知道做.爱到一半去开门有多糟糕吗?”)。在他开始在街头弹吉他的第一个夏夜,忘带钥匙的阿尔弗雷德蜷在门口睡着了,像一条XXL号的金毛犬。他晚归,站在门口无比纠结,他叫不醒阿尔弗雷德可他也没有力气把这个汉堡小子拖进门去。他决定等阿尔弗雷德自行醒来,结果他靠着门睡着了,腰酸背痛了一天,阿尔弗雷德倒依旧生龙活虎。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们吵架了,阿尔弗雷德怒气冲冲地提起他的美国队长包扬言要离家出走,他说你走好了干我屁事,阿尔弗雷德就真的摔门而去。他没想到他真走了倒有点拉不下脸来,疯狂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在叫他回来和让他去死之间纠结。这时候门被踹响了,阿尔弗雷德特别坦诚地喊道,开门亚瑟,我钥匙忘带了。

他骂了一嗓子走到门边,隔着门喊道,傻逼你离家出走要钥匙干屁滚。阿尔弗雷德没回话,他忍不住担心他真的走了,踮起脚去看猫眼,门外阿尔弗雷德就笑了,还对着他挥了挥手。他又骂了一声,随手找了张便签把猫眼蒙住了。

阿尔弗雷德说,亚瑟,我要住到切尔西旅馆去,住科恩住过的房间。你知道的,他和乔普林打了一炮的那里。

你特么去啊,他骂道。

亚瑟你笑了。

我笑屁。

亚瑟你笑了,那我们和好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不起。

他还是不愿意开门。阿尔弗雷德就坐在地板上,说他发火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研究课题,关于在地球上空2万千米用21颗卫星全球定位的“Hero Program”(简称HP,不过和后来的哈利波特没有什么关系哦)。他成立了一个六人研究小组,用这个课题闯进了全国决赛,斯坦福大学是评审之一。那么问题来了:组员上限是五个人,他们需要踢掉一个合作伙伴。他还在考虑时,组员之一找到了他,隐晦地表示大家都赞同,组长,我们踹了马修·威廉姆斯吧。

马修是加拿大移民(“真巧,”亚瑟想,“科恩也是加拿大人。”),是个安静、温柔、努力、不起眼的学生。他负责繁琐的运算和文案,一些体力活。小组会议时他的话也总会被打断,他就耸肩笑笑,看起来不太介意(“我说,就是看起来。”阿尔弗雷德)。作为被踢掉的人,他真是太合适了。如果让阿尔弗雷德想一想,他或许也会选择马修,但他愤怒于组员们背着他和马修决定了马修的结局,并且心安理得。更糟糕的是,马修自己似乎也认同了。当阿尔弗雷德去找他时他正在整理课题资料,一边笑着说,啊,太好了,组长,我正要把资料给你······他翘了夜自习拉着马修去喝酒,反而是马修安慰着他,可马修越谦卑他越暴躁,最后他泼了酒骂他闭嘴!然后留下手足无措的马修拦了辆计程车回公寓,把一肚子火全发在了亚瑟身上(“我就是想找个人吵架。”阿尔弗雷德如是说。)(“混蛋,”亚瑟想,“他说的这么随便,我真想找他再吵一架。”)。

“最让我沮丧的,”阿尔弗雷德说道,“好吧,Hero不该沮丧,可我就算这么发了一通火,我还是得把马修踢掉。”

“作为组长吗?”他问道。

“作为组长。”他答道。

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听到门开了,他抬起头看见亚瑟沉默的绿眼睛。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几秒后他转身道,“滚回来吧。”

他记得那是初秋了,墨.西.哥.湾的风已经拐不到纽约,北.冰.洋冷气团盘踞在阿.拉.斯.加.州和加.拿.大的领土上虎视眈眈。阿尔弗雷德的课题也是从三年前的一个秋天开始的。但他对全球定位的兴趣或许要追溯到1964年,那年全球最早的卫星定位系统——属于伟大的美.利.坚的子午仪系统,正式投入使用了,而阿尔弗雷德也在这一年来到这个世界。奇妙的巧合,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定位这个世界。亚瑟·柯克兰对经济学的兴趣则来得莫名其妙。他知道唱《Chelsea Hotel No.2》的科恩是个音乐家也是个诗人,嗯······那我为什么不能既是个吉他手,又是个······又是个什么呢?好像经济和文艺差得最远,那么我就学经济吧。好像很胡搅蛮缠,但他确实是很认真地喜欢着经济学,就像他喜欢科恩和切尔西旅馆一样。为此他渡过大西洋,在1984年来到纽约,纽约还充斥着1983年的冬天。他在华尔街工作,但他只负责打电话。那就打电话吧,亚瑟自暴自弃地想,就算我用不着金融知识,但我还有——还有一口性感的伦敦腔。他确实碰到过这样的女客户,他们聊了一刻钟,她详细地盘问了他业务的各个细节,最后她摊牌了,“对不起先生,我对你们的业务没有兴趣,但我对您很感兴趣。您是英.国人吗?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口音真是——哦上帝真是sexy到爆了?您介意留个私人联系方式吗,或许我们能约个咖啡馆?”哦上帝,你们美.国.人都这么坦诚吗?他觉得他要被这个充斥着市侩的美式英语和电话铃的世界逼疯了,但他还在苦熬。半年后,夏天开始了,他听说有个员工跳槽了,他们要在接线员里找一个替补。他满以为会是他,因为他的“业绩”是最优秀的——然而不是,他们挑了第二名的女孩,好吧他当然没有她的36D。那天他从华尔街赶往工作的酒吧,没去吧台签到,只是把自己埋进最里面的单人位。他的同事没认出他,问道先生来点什么?谢谢,给我来五瓶carling[10]。什么?我说,黑啤吧加满。

他穿着西装窝着喝美.国啤酒,像极了一个借酒浇愁的商人。纽约从来不缺这样失意的追梦人。他窝在沙发椅里,把自己缩成一团,竖着耳朵听领班压低声音吼着“该死的柯克兰去哪里了!”哈,他们当然想不到我就在这里。亚瑟这么想着神经质地笑出了声。他晃晃脑袋,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醉了。

阿尔弗雷德是从警察手里把亚瑟领回来的。那警察是个暴脾气的小个子,像打机.关.枪一样挥舞着手向他抱怨,“上帝你终于来了你知道这家伙(比划亚瑟)把我们都整疯了吗?别让他一个人喝酒了喝个酒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可上帝他喝醉了还怪清醒的,就是捶沙发和橡胶桌子,玻璃饰品和酒什么都没砸碎,赔钱也不用赔多少。不是说英.国男人都是贵族绅士吗喝醉了就这样?我前女友也是英.国.人,一直大惊小怪的,还有些奇怪的爱好(他顿了顿), 不说这个了,总之好好看着他拜托拜托。”他迷迷糊糊地听着,阿尔弗雷德陪着笑把他半扶半抱地拖回出租公寓里,灌了他一把醒酒药(还过量了)。半夜他开始呕吐,第二天中午他从宿醉中醒来,头痛得像是所有颅腔内容物都搅动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已经离开了,但他在他额头上贴了一张字条(上帝!额头上!),大意是帮他请过假了,水在床头,止痛药和退烧药我塞在你左手里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吃你自己看说明书吧。他抬起左手,发现自己真的抓着一把药片。他气笑了。

他掀开被子下床,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西装,呕吐物和酒精全糊在上面,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腐烂。他一边走出房间一边脱外套,餐桌上摆着一块奶油蛋糕,压着一张字条:其实昨天是我的生日,我给你留了一块蛋糕。不知道你喝酒了能不能吃奶油,不过独立日快乐。

昨天······昨天是7月4日,哦,美.国独立日。这个好运气的小子,竟然和美.利.坚同一天出生,可我是个英.国人,为了大.英.帝.国的荣耀······亚瑟想,一边一叉子扎进了那块蛋糕。

曼.哈.顿南边的麦当劳和华.尔.街都没听到“亚瑟被捕”的新闻,但他第二天上班时总觉得有人在指着他窃窃私语。他面色铁青地拨电话,用例行公事的生硬语气。下班后他早早回了切尔西旅馆边的公寓,他丢掉了酒吧兼职,而且附近的餐饮业都知道了他。阿尔弗雷德还在学校里,他的留声机忘关了,《Hotel California》的嘶吼从房间里穿出来。他粗暴地中止那台机器,把从英.国带来的《Chelsea Hotel NO.2》放进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阿尔弗雷德凌乱的床上,抬起头刚好可以看见他挂在客厅墙上的吉他。他意识到他已经来到这座城市半年,也几乎半年没有认真地听这首歌了——虽然他就住在切尔西旅馆对面。他忽然很想和着科恩弹一曲,于是他这么做了。

弹到末尾时阿尔弗雷德开始踹门,他没有理他,自顾自拨完最后一个和弦,把吉他挂回墙上,顺手开了门。

“我听见有人在弹吉他。”阿尔弗雷德嚷嚷道。

“因为我借用了你的留声机,”亚瑟面不改色道,“我放了《Chelsea Hotel NO.2》。”

他单手扣着唱片走出他的房间。阿尔弗雷德小声咕哝了些什么,他没听见,带上了门,过了一会儿《Hotel California》隔着门嚣叫了起来。果然我还是无法欣赏这首歌,亚瑟想,他背着手端详着他的吉他。

丢掉酒吧兼职的第三天晚上,亚瑟·柯克兰带着鸭舌帽、吉他和坐垫出现在了曼哈顿街头,他想他应该是最讲究的“流浪歌手”了。

他弹了些科恩的曲子,《Chelsea Hotel NO.2》,当然的,还有《The Law》、《Heart With No Companion》和1984年的新歌《Hallelujah》。生意不错,甚至和他在酒吧的小时工钱差不多。“当你的帽子里的硬币数量已经相当可观时,别忘了把它们转移到口袋里,人们总是不喜欢艺人太贪心的。”早先入驻的、真正的街头艺人告诫他。那个艺人有一蓬大胡子,让他想起弗朗西斯。不过,他已经很少想起这位法国朋友了。就像后来的十余年他也很少想起阿尔弗雷德。

那天是1984年7月7日,亚瑟·柯克兰开始了他短暂的夜晚流浪歌手生涯,并且晚归把阿尔弗雷德锁在了门口。他一直从夏天弹到圣诞节,纽约下了大雪,手指被冻僵了。原先想缓一缓吧,但1985年的春天他忽然真的不用再打电话了,他也就失去了作为流浪歌手成名的机会。真可惜。

在他偷偷摸摸卖唱的同时,阿尔弗雷德也开始早出晚归。后来他知道了他是在准备他的“Hero Program”。夏天快过完时,阿尔弗雷德大呼小叫地唱着《星光灿烂的旗帜》(美.国.国歌)蹦蹦跳跳地闯进他的房间,他把他的帽子一掀露出一头毛蓬蓬的金发,他喊道,“Hallelujah!”(哈利路亚!)

他皱眉,“你又发什么神经,琼斯?”

Hallelujah,”他又喊了一声,吹了个口哨,“嘿亚瑟!我们进决赛了!”

阿尔弗雷德拉着他发了一宿神经,通通是废话,概括起来就是“Hallelujah”和“我进决赛了”,三个小时后他才冷静下来,颠三倒四地解释了“Hero Program”进入了类似全国大学生科技创新大赛之类的总决赛,斯坦福大学是评审之一,而他,阿尔弗雷德,他从来没有离他的梦想这么近过(“马上我就能去加州了!我一定能找到真正的加州旅馆哈哈哈,我不愧是世界的Hero耶!”)。

他有些恍惚,春天开始时还遥不可及的梦想,竟然在夏天的结束要成真了。他调侃道:“这么小的事儿也说不清,你的文学素养真是喂狗了。你们的计划文案一定很糟糕。”

“不,”阿尔弗雷德说道,“文案不是hero我负责的哟,文案是马修同学!”他兴致勃勃地说完,忽然叹了口气。亚瑟被他突如其来的沉默搞得莫名其妙,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秋天到了,阿尔弗雷德和他吵了一架,然后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提起那个叫马修·威廉姆斯的男孩。

秋天也要过去了,阿尔弗雷德带着他的“Hero Program”赶往加州参加决赛。他请了半天的假,送他到火车站。阿尔弗雷德在火车站拥抱了他,他说,亚瑟,祝福我。

好。他笑道,小伙子,祝你前途无量(you are going places。)。

也祝福我自己,他对自己说道。

他以为他要离开至少四天,谁知第三天深夜房门忽然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那时亚瑟刚刚弹唱回来,蛮以为会遇上什么入室抢劫或者持枪劫持,他抱着吉他满心恐慌地转过身,注目锁眼跟着钥匙一起转动,黑暗中传来缓慢而清晰的“咔-咔-咔”。门开了,他看见阿尔弗雷德站在门口。

亚瑟长舒了一口气,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搂着他的吉他,赶紧做贼心虚一般地把吉他挂回墙上。阿尔弗雷德关上门,他背着他强作镇定地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尔弗雷德没说话,他紧张起来,忽然黑暗里阿尔弗雷德响亮地骂道,Fuck!WHAT A FUCKING DAY!(我操,操蛋的一天)

怪不得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不怪你,阿尔弗雷德。”他安慰他道,“你已经很努力了,生活总不是事事如意的······”

“对,这当然不怪我。”阿尔弗雷德重重跌进沙发椅里,“我怎么知道现在夜.总.会都这么人模狗样了他们居然把我拦在门口?就因为我穿了牛仔裤!”

“哈?”亚瑟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啥?夜.总.会?”

阿尔弗雷德腾得坐直了,“你难道以为我在说比赛?”他难以置信地嚷嚷道。

“你难道不是在说总决赛?”亚瑟觉得他要疯了,怎么办这个美.国.人的神逻辑,正常人深夜赶回来,第一个报告的难道不是决赛成绩吗?

“Hero的“Hero”当然是第一名啊!你在想什么亚瑟!”

像是要证明什么,阿尔弗雷德啪得拉下了电灯开关。房间被照亮,依然是深红的色调,但主角不再隐藏在一团黑暗里。亚瑟发现自己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刻,阿尔弗雷德坐在沙发椅上,他穿着棕色的皮夹克和灰蓝的牛仔裤,他的夹克上还留着水渍(后来他告诉他这是室外纽.约的雪),他的金发乱七八糟,但他的眼睛——那双诙谐的蓝眼睛,在暖黄色的灯光里,蓝得像是加.利.福.尼.亚的天空,几乎要闪烁起来。

《Hotel California》的唱片转起来,风尘仆仆的美.国小伙东一棒槌西一棒槌地讲了他的比赛。当他做完发言后会场出现了几秒钟的鸦雀无声,然后有人摔门而去[9],他依然微笑着,直视着评审席上斯坦福大学的代表。那是个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的教授,已经开始谢顶。教授撑着下巴,对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要知道,这个计划成功几乎是天方夜谭。”教授说道。

“从前我们在砍伐树木和编织兽皮时也不知道会有化纤和涤纶,我们在像蒸汽机里铲煤时也不知道会有发电厂出现。我在一点一点完善这个计划时,也没有料到今天可以站在这里。”他说道,“我和子午仪系统一起长大,我相信我的计划可以推动我们的全球定位系统和美.利.坚一起走得更远。”

“我们欣赏你的冲动和勇往直前,斯坦福愿意和你一起走得更远。”教授向他举起文件,“为了美.利.坚。”

“为了美.利.坚。”阿尔弗雷德笑着回应。

他们赢了比赛。没有悬疑。一行五人都疯了,这是奇迹这就是奇迹,纽.约.州一所灰不溜秋的专科学校,竟然打败了这么多所名校的高才生。四个组员抬着他高呼着走出会场,他们提议说,组长,我们去爽.一.爽吧。

于是他们杀气腾腾地拦下一辆计程车。去、去最近的夜.总.会。只有他被拦下了。对不起先生,门卫轻蔑地对他说,我们这里不收未成年。

老子成年了!他骂道。

那,门卫瞟了他一眼,我们不收穿牛仔裤的顾客。

他气得掉头就走。他直接打的去了洛.杉.矶.国际机场,买了最近的一张机票跨过四大时区[12]杀回了纽.约。

“也就是说比赛还有一天才结束,你已经提前回来了?”亚瑟又觉得自己要疯了,“上帝,HERO,你的组员怎么办?”

“啊,不用担心!”阿尔弗雷德一挥手道,“他们都是不穿牛仔裤的成年人了,在夜.总.会里也能活下来的。”

“哈?你们美.国没有颁奖仪式??”

“有好像是有啦······”阿尔弗雷德满不在乎地挠挠头,“啊,这不是很重要啦,重要的是——”他忽然像打了鸡血一样嚎起来,同时用力跺脚并敲打可怜的沙发椅,“HERO是世界的hero!赢了哈哈哈哈哈啊Stanford (斯坦福)! Stanford !Welcometo Hotel California······”(最后一句时《Hotel California》的歌词。)

楼下传来了愤怒的叫骂,亚瑟用力翻了个白眼,拔掉了留声机的插头。

“够了。”他命令道,“阿尔弗雷德·F·琼斯,你,现在就给我回自己的房间,给我去睡觉。”

后来他听说,HERO组在拍合照时空出了中间的位置,在照片冲洗后把阿尔弗雷德的全身像剪下来贴了上去,于是在一堆学士服和奖状里,只有阿尔弗雷德一个人穿着夹克衫和牛仔裤,两手空空,怡然自得。

(请务必带上BGM《Hallelujah》!请务必带上BGM《Hallelujah》!请务必带上BGM《Hallelujah》!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一定要换啊!!!不然没是没法脑补这个场景的!!!这首BGM就是文章的一部分啊我就是听着这首BGM从大纲里岔出了这一段的!!!)

纽.约依然在1984年的时间轨上奔跑。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了,阿尔弗雷德开始着手整理他在纽约的人际关系和“Hero Program”的资料,他不断地收到情书和巧克力,某天亚瑟甚至惊讶地发现他脸上有个口红印。秋天过完了,冬天和北冰洋寒潮一起呼啸而至。纽.约开始下雪,不过不大,五.大.湖早已一片银白。平安夜到了,华尔街依然繁忙,BOSS戴了一顶红色的圣诞帽,收获了不少善意的调侃。公司拍年终合照时,亚瑟在人群里看了一圈,没有找到那个36D的电话女孩。大家比着各种手势,他想了想小小地摆了个丘.吉.尔的“V”,victory(胜利),他对自己说,这一年快过去了,我在纽约活下来了,这就是胜利。活着总能实现梦想,哈利路亚。

况且已经实现了一个······他想,我见到科恩住过的切尔西旅馆了。

拍完照后大家都一哄而散了,华尔街的上空下起了雪。他搓着通红的指尖,漫步在曼.哈.顿的平安夜里。阿尔弗雷德最近总是早退,吃不准会看见他扛着吉他出门,所以他骗琼斯说他把吉他卖了,其实他把吉他寄存在了附近一家服装店。

他走向服装店,看见棕色鬈发的意.大.利老板娘扶着他的吉他站在门口,她戴着一条红围巾,用力向他挥手。

“你来啦?”那.不.勒.斯姑娘语速挺快,“太好了,等你好久了呢!今天不开门哦,我要和finace(未婚夫)一起去用晚宴呢。你没有别的安排吗?”

他笑着摇头,示意多谢她久等。她把吉他递给他,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重新推开店门,捧着一条长长毛茸茸的格子围巾小步跑出来。她扯了扯他的鸭舌帽,他下意识地低头,她耐心地把围巾一圈一圈围在他脖子上,又把末端垫进衣领下。

“这样就不会冷啦,”姑娘粲然一笑,“圣诞礼物哦,不用谢谢我~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他也微笑。雪片里姑娘的红围巾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她不断远去又不断向他挥手,轻盈得像一头小鹿,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幸福,几乎要满溢整条街道。他伫立原地,注目她的背影在雪片中模糊,慢慢把手收了回来。他对着自己的手掌呵了一口气,收紧了那条围巾。夜色暗了下来,这是下雪的平安夜,这是纽.约.曼.哈.顿。他坐在服装店的台阶上,下意识地拨正了他的帽子,搓出一段和弦,第四和弦,第五和弦。

他没有弹《Chelsea Hotel NO.2》,而是属于科恩和1984年的《Hallelujah》(哈利路亚)。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深爱着科恩,不止爱他的切尔西旅馆。

他唱道:

“Now I've heard there was a secret chord
(我听说有一个隐秘的弦音)
That David played, and it pleased the Lord
(大卫演奏了它,这妙音得到了主的喜欢)
But you don't really care for music, do you?
(你不是真的关心这旋律,对么)
It goes like this
(这旋律是像这样的)
The fourth, the fifth
(第四和弦,第五和弦)
The minor fall, the major lift
(时而低沉,时而高昂)

The baffled king composing Hallelujah
(困惑的国王谱写了这哈利路亚之歌)”

路边有行人聚了过来,形成了一个疏浅的圆圈。有人好奇地对他指指点点,他抬起头对听众们友善地笑,然后深吸一口气唱道,
“Hallelujah
(哈利路亚)
Hallelujah
(哈利路亚)
Hallelujah
(哈利路亚)
Hallelujah
(哈利路亚)”(翻译来自网易云音乐云友telnetning,已授权)

围聚过来的行人越来越多,有人跟着他轻声哼唱起来。哼唱在人群之间传递流转,荡漾着越来越重,新的声音不断加入,不同的男孩女孩,夫妻,或者行将就木的老人,稚嫩的高昂的沙哑的嗓子,一起唱着一个调子, Hallelujah,Hallelujah。
    他不知道那个晚上他重复了多少遍这句歌词,但亚瑟·柯克兰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在纽.约,在曼.哈.顿,落雪的平安夜,几十人,或者是数百人,他们素不相识,他们萍水相逢,但他们聚在一起,绕着一个流浪歌手站成巨大的圆圈,合唱道“Hallelujah”。雪片落在他们的肩与发上,他在他们的眼中看到惊心动魄的动情和晶莹。这一刻他们心意相通,这是纽.约,纽.约的追梦人们一年的结尾合唱,赞美上帝,赞美耶和华。

感谢您······我爱你。

一曲终了,他颤抖着放下吉他,空腔在雪地上磕出一阵闷响。人群开始鼓掌,他激动地脱帽,对着他们深深鞠躬。他忽然想起他少年时,在毕业典礼上弹奏科恩的曲子,那是他第一次获得掌声,他走下台,穿过观众席,人们站起来鼓掌,对他说亚瑟你有一把好嗓子,他感激得几乎哭泣。七年后他真的哭了起来,他把脸埋在围巾里无声地啜泣。纽约的雪安静地落在他的发顶,这应当是来自五大湖的水汽,或许来自大西洋,那么它也曾降落在精致的英.格.兰他的故土······来自故乡的温情和抚摸。

人群慢慢散去,他从围巾里抬起脸,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阿尔弗雷德。这个聒噪的美.国青年安静地注视着他,他也回望他。他早就知道,亚瑟心中一片了然,不管是怎么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

阿尔弗雷德走过去,自然地接过他的吉他包,问走了?他点点头。他们逆着人潮向切尔西旅馆的方向走去,亚瑟对着手呵了口气,又把双手插回大衣口袋里。他把脖子缩进严严实实的围巾里,已经完全是晚上了,路灯亮起黄色的柔光,雪片在光域里轻盈地舞蹈。城市繁华又嘈杂。

“你要干什么?”他对阿尔弗雷德喊道。

“哈——?你说什么——?”阿尔弗雷德俯下身来也喊道。

个子高了不起啊!他愤愤地咬唇摇了摇头,阿尔弗雷德便也罕见地沉默了。他记得上次这么两个人都不说话地在路上走是他刚来时的春天,实际上只是阿尔弗雷德忘带钥匙了。亚瑟盯着融雪的道路,阿尔弗雷德稍微走在他前面,一路把雪踹开去。

别像个小孩子一样了好吗,鞋子会湿的笨蛋。他忍不住说道。

请给我一份大份的爆米花!!!对,超大份哈哈哈!!!!嗯再加一杯可乐!!!!超大杯!!!!阿尔弗雷德刚好停在了路边的零食摊,手舞足蹈地指示着,他听到亚瑟说话了便回过头,嗯?亚瑟你说什么?

哈?我什么都没说。他道。

湿了就湿了湿了就湿了,他想,他爱做傻逼关我什么事。

嗯——前面就是啦!阿尔弗雷德把铜币叮叮当当地撒在摊主手里,一边用可乐指着街道尽头的一栋灰不溜秋的小楼示意他,他用手在额头搭了个小凉棚,勉强认出一个明黄色大写的“CINEMA”(影院)。哦,平安夜看电影啊,他想,这个脱线的美.国.人终于正常了一回······

阿尔弗雷德和他XXL号的爆米花和可乐踢着雪向影院蹦去,亚瑟走在他身边,竭尽全力对着每个投来好奇眼光的路人微笑。他很想举一个牌子,写上,对不起,这是我的弟弟,他先天智力残障,请大家多多担待。

小影院暖气很足,阿尔弗雷德一推开门,他的眼镜就蒙了一层白雾。前台有个带三角巾的男孩正趴着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阿尔弗雷德走上前粗暴地推醒他:“喂喂喂别睡啦!生意来咯!两个人的票!”

亚瑟又有点想笑,赶紧忍住。男孩揉着眼睛扣扣前台一边挂着的木板:“先生,您二位要看什么?是和女朋友吗,我们有今年的《现代美人鱼》;如果你想趁她哭得梨花带雨时顺手揩油,可以看《茶花女》,由格列塔·斯卡奇和科林·费斯······相信我女孩不会拒绝科林的······”

“我们看这个吧亚瑟!”阿尔弗雷德指着木板第二行很开心地回头喊道,“《平安夜,杀人夜》,一听就很恐怖啊,想想今天就是平安夜更恐怖了······”

“抱歉先生,这部影片被包场了。”男孩补充道。

“哈?还有人和HERO抢片看?”阿尔弗雷德拍桌子,“我要去和他决斗!”

“包场的是我妹妹,”男孩托腮道,“你要打女生吗?”

亚瑟:“······够了。”他走上前,往前台拍下两个人的电影票钱,“就看这个吧,《超人2》。”

“我看过了亚瑟!”阿尔弗雷德抗议道。

“反对意见一律不接受。”亚瑟说道。男孩一边把钱塞进上衣口袋里,一边走出前台。“2号厅,先生。”他像模像样地半鞠躬,“祝您观影愉快。”

电影已开始不久了,超人无意间放出了被囚禁的反派三人组,反派打怂了美.国.总.统和政.府(“这些美.国.人连自己的最高元.首都不放过。”亚瑟想),这时超人为了他的人类女朋友放弃了超能力。影片一边放,阿尔弗雷德一边喋喋不休,他很快了解了所有的剧情,Mr.Superman(超人先生)还是选择了保卫地球而不是爱情,美.国电影的套路。亚瑟索然无味地抓了一把爆米花,就知道会是这样,果然我还是没法欣赏这群白痴美.国.佬的超级英雄······

电影慢悠悠放下去,只有两个人的电影院终于安静下来,除了台词便只有阿尔弗雷德大声咀嚼爆米花和喝可乐的声音。他可能忙着吃,没有空讲话了。亚瑟想。电影放着高潮间平淡的过渡情节,忽然有一只手把他的围巾拉了下来,阿尔弗雷德忽然吻了他。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抗拒也没有顺应。这是他第一次吻他,可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似乎在其他的地方,其他的情境,他也曾经吻过他。但他分明记得是没有的,只好把那些疑惑都归为梦境,或者,另一个世界的事情。[13]

分开时他听见阿尔弗雷德很轻的叹息声。他冷静地从口袋里数出纸巾抹自己的嘴角,并且递给对方一张。他问:“你什么时候走?”

阿尔弗雷德说道:“31日报道,他们希望新生在校园里过新年。”

“那么为什么要开始?”

“不是开始。”阿尔弗雷德摊手道,“我只是在把纽约的一切都结束掉。”

“我可以送你去加利福尼亚,”他忽然坐直了,“我还有年假没有请,我们可以坐铁路去芝加哥,然后租一辆车,顺着66号公路[14]一路到圣塔蒙尼卡。快点,今天是24日,我们还有······我们还有一周的时间······”

“嗯——这个主意很棒!”阿尔弗雷德点头道,“我们可以租一辆Jeep Wrangler Rubicon[1],我最喜欢这款车了!特别帅啊特别适合HERO!像骑士一样!”

“那现在就回去啊白痴!”他就要起身,他的手都在抖他也不知道他在急什么,“你,整东西,我去租车······”

“嗯,可是影片还没放完。”他认真地点点大屏幕,超人已经在最后决战了。

“······管它啊混蛋!”

“嘿亚瑟,”阿尔弗雷德笑得前仰后合,“你昏头了吧哈哈哈,我们都不会开车啊喂!”

那天晚上亚瑟·柯克兰失眠了。第二天他请掉了年假,早上他穿上西装出门,在附近面包坊买了一袋十二片的吐司,等阿尔弗雷德出门了才回家。他把吐司分成早中晚三份放在床头,脱下西装换回睡衣,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等到傍晚阿尔弗雷德要回来了,他又披上西装去楼下绕着切尔西旅馆转一圈,买半价处理的剩余吐司,回家。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周,每天亚瑟都照常早出晚归,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地长出蘑菇和苔藓,像那次酗酒一样。神经大条的阿尔弗雷德好像什么都没发觉,但他又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他告诉他,他要坐12月31日早上7点的飞机去洛杉矶,机票学校报销。他说哦。他们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不过阿尔弗雷德开始记得带钥匙。他疑心他其实一直记得,只是装作没带钥匙让他来开门,不过亚瑟总是想东想西,没有证据。

12月30日的晚上,他在楼下转了一圈便回来了。他没有再买吐司,因为他已经浪费完了他的年假。他打开门,阿尔弗雷德正蹲在玄关处整东西,他的美国队长包摊开着,他哼着《Hotel California》,像个即将出征的骄傲将军。他听见开门声,没有抬头,指了指客厅中央的留声机,“送给你了亚瑟。”他说道,“你可以用它放你矫情的民谣,《Chelsea Hotel NO.2》,或者其他什么的。”

他站在他背后,不说话。他知道他站在他身后,但他任性地接着哼歌。许久后亚瑟问道:“你爱我吗。”

“或许吧。”美.国小伙子吹了个口哨,“不过我也不清楚爱情是什么。”

“为什么,”他追问道,“为什么?”

阿尔弗雷德抬起头看着他。

“大概是夏天的时候······”他思索道,“你喝醉了,我把你从局.子里捞出来,你说了一堆胡话,像个被抛弃的怨妇。后来你不再骂街了,你开始重复一句话,”他看着他的蓝眼睛,他肯定地说,“You are going places. (你将前途无量)”

“我以为你是在对我说话,可我马上发现,你是对自己说的。你说的是‘You are going places,Arthur.’” 他道,“嘿亚瑟,那时候我也一直盼着别人对我说这话,不过我没料到,会有人倒霉到只有自己鼓励自己的地步。不过至少你还愿意自己鼓励自己,这就是胜利。”

“我没问你这个,”他说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走。”

阿尔弗雷德惊讶地看着他,然后他笑了。

“亚瑟,生活不只是爱情······我们都很明白。”他笑着摊手,“别傻了,让我们像成年人一样道别好么?”

他起身,似乎想要拥抱他。他抿紧唇后退了一步,阿尔弗雷德耸耸肩又蹲了下去。他把他的《Hotel California》放进他的美国队长包里,忽然他听见亚瑟说道:“······我没有什么别的可以给你。”

“我知道你很穷,”阿尔弗雷德轻松道,“我联系过房东先生,很快就又会有人来和你分摊房租了,所以别担心,take it easy(放轻松点儿)······”

“我是说,”他重复道,“我没有什么,别的,可以给你。”

阿尔弗雷德狠命拽包拉链的动作停了。他转头看他,他没有回避。阿尔弗雷德再次站起来,转过身。他低头吻他。他想,这帮混蛋的美.国.人,一个个都是高个子。

“You are going places.(你将前途无量)”这个吻结束时,他轻声对阿尔弗雷德说道。

“So will you,Arthur.(你也一样,亚瑟)”阿尔弗雷德答道。

他顺手拉上了客厅的窗帘。

 

亚瑟·柯克兰在1984年12月31日早晨6点55分醒来。阿尔弗雷德已经离开了。他掀开被子下床,光着脚走进客厅,他看见阿尔弗雷德的留声机,不过《Hotel California》的唱片已经被他带走了。他带走了纽.约属于阿尔弗雷德的一切,奔向了加利福尼亚,他要去寻找他的加州旅馆了,就像1984年初的亚瑟·柯克兰,横渡大西洋来到切尔西旅馆身旁。但他给亚瑟·柯克兰留下了回忆和一台留声机,像是要说明这台留声机正式属于他了,阿尔弗雷德把亚瑟的《Chelsea Hotel NO.2》放在了留声机上。

他走过去,打开留声机,取下吉他。但他没有弹,只是坐在沙发椅上,抱着他的吉他,安静地听这首歌。

科恩唱起来。

 

“I remember you well in theChelsea Hotel,
(我深深记得,切尔西旅馆中的你)
you were talking so brave and so sweet,
(你言辞沉勇,又不失温柔)
giving me head on the unmade bed,
(凌乱的床上你吞吐着我)
while the limousines wait in the street.
(正当街边,香车静候)

Those were the reasons and that was New York,
(那是你我间一切的起始,那是在纽约)
we were running for the money and the flesh.
(我们为着金钱与肉欲,日夜奔波)
And that was called love for the workers in song
(工人在他们的歌里称其为爱情)
probably still is for those of them left.
(时至今日,他们或许仍然这样以为)”

他试图回忆1984年初他见到阿尔弗雷德时的情景,同样在纽.约,曼.哈.顿,这个鲁莽的年轻人差点用门砸断他的鼻子。那时他带着唱片和梦想来到美.利.坚,他隔着公寓的窗户,在一片红棕色里眺望切尔西旅馆。那时他们都不懂什么是爱情。或许现在也没有。

“Ah but you got away,didn't you babe,
(但你走了,不是吗宝贝)
you just turned your back on the crowd,
(你只一转身,就避开了我与人潮)
you got away, I never once heard you say,
(你走了,我再未听你轻诉)
I need you, I don't need you,
(“我需要你”、“我不需要你”)
I need you, I don't need you
(“我需要你”、“我不需要你”)
and all of that jiving around.
(诸如此类,喃喃低语)

I remember you well in the Chelsea Hotel
(我不时追忆,切尔西旅馆中的你)
you were famous, your heart was a legend.
(你曾家喻户晓,你曾身负传奇)
You told me again you preferred handsome men
(你一再强调,貌美之人才是你所爱)
but for me you would make an exception.
(但于我,你愿破一例)
And clenching your fist for the ones like us
(破例之余,你还为我俩打抱不平)
who are oppressed by the figures of beauty,
(亦为那些同受俗世慕美之风侵扰的众人)
you fixed yourself, you said,
(遣去怨气,你笑)
"Well never mind, we are ugly but we have the music."
(罢了罢了,我俩固然丑陋,幸有音乐作陪)”
他想起1984年初春的阿尔弗雷德,他坐在马路边,在黑暗的纽约描述他星辰浩瀚的伟大梦想。这个伟大的国度是不是总有这样伟大的孩子,年轻,骄傲,意气扬扬。

“I don't mean to suggest that I loved you the best,
(我并不意味着,我爱你最深)
I can't keep track of each fallen robin.
(我无法追寻每一只知更鸟坠落的轨迹)
I remember you well in the Chelsea Hotel,
(我仍然记得,切尔西旅馆中的你)
that's all, I don't even think of you that often.
(不过就这样吧,我也不是经常会想起你)”

 

歌曲放完了,不过没有人踹着门大喊,亚瑟我听到吉他声了。可我这次真的只是在放歌,他想。

他把他的吉他轻轻靠在沙发椅上,光着脚走到窗边,唰得拉开了窗帘。纽.约的清晨倾泻于他的双目间,以及砖红色的切尔西旅馆。他想起他初来乍到的时候,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赤手空拳,他只有这座旅馆和他的梦想。后来他又有了阿尔弗雷德,有人爱着他,于是他显得不太孤独。

他身后的餐桌上是阿尔弗雷德的钥匙。很快亚瑟·柯克兰的钥匙也会摆上去。他没有告诉那个琼斯他也要搬离切尔西旅馆对门的公寓,搬向曼哈顿南区外环,离华尔街近一点也便宜一些的地方。他说服自己他搬离是因为房租。

他看着切尔西旅馆,像是要看到科恩的六十年代。他在这里遇到詹尼斯·乔普林。可是十四年前乔普林就逝世了,马上就是十五年······他忽然想象十四年后自己的样子,三十七岁,或许已经是成功人士了,开着车路过切尔西旅馆,追忆自己的二十三岁。请问你是什么心情,亚瑟·柯克兰先生?哦,我很好,谢谢你。你还经常想起你二十三岁时的室友吗?“就这样吧,我也不是经常会想起他”。1984年的亚瑟笑了起来。他学着阿尔弗雷德的样子吹了个向上的口哨,响亮地对自己说,“You are going places,Arthur.”

他还活着,这就是胜利。

 

 

【the end】

 

*歌词翻译来自网易云音乐云友“阿斯巴钿”,我正在要授权······但为了更准确地表达情感,最后一段第二句和最后一句引用自陈震翻译的《我是你的男人》,其余是我译的。)

 

[1]Jeep Wrangler Rubicon,国人更熟知“牧马人”这个名字,李健代言。我是通过我的闺蜜(李健的脑残粉)知道这款车,我不是很懂车吧,但写文时忽然就想到了,觉得挺适合亚瑟的(笑)。

[2]数据源于高中历史必修二,克林顿新经济,备考期末时才背过。

[3]实际上,《Chelsea hotel NO.2》只是作为科恩74年专辑《the newskin for the old ceremony》中一首发行的,亚瑟要买也只能买到后者。但为了减少文章信息量,大家就当这是张只有一首歌的碟吧。(其实八十年代会用唱片的很少,大多用磁带)

[4]英式发音比较——字正腔圆,美式英语就比较快。Arthur读快一些就是a-the,大家可以读读看。

[5]“多丽”是“洛丽塔”的昵称,文中开头有写到“早晨她是洛,平凡的洛,XXX高,踩着一只白色长筒袜”此类(抱歉记不太清楚了)。度娘告诉我纳博科夫是在切尔西旅馆完成了《左斜线》和《洛丽塔》的初步构思。可我记得《洛》的后记有写他是在捕捉蝴蝶时完成构思的,姑且留存,希望有了解者指正。

[6]资料来自看天下,阿米热爱杂碎还有左宗棠鸡,还有炒面三明治。我真的笑疯了。

[7]写法来自张爱玲《心经》。

[8]JFK,指著名的总统约翰·F·肯尼迪,在位时提出“美国梦”。

[9]格林威治村,二十世纪初时是美国落魄艺术家群聚之地。欧·亨利的《最后的常春藤叶》就发生在格林威治村。

[10]度娘告诉我,英国喝这种酒比较多。

[11]会场沉默,又有人摔门而去的场景参考《万物理论》。

[12]老美不像我大天朝统一北京时间,老美划了四大时区,最开始是因为火车······好吧这段知乎上讲得挺清楚,蛮有意思的。

[13]写法来自张爱玲《倾城之恋》。

[14] 美国六十六号公路(Route 66),被美国人亲切地唤作“母亲之路”。呈对角线的66号公路,从芝加哥一路横贯到加州圣塔蒙尼卡。66号公路全长: 2448英里(约3939公里)通车使用: 1926年11月11日——1985年6月27日,研究66号公路60多年的学者迈克尔·华利斯说:“66号公路之于美利坚民族,好比一面明镜;它象征着伟大的美国人民一路走来的艰辛历程。”引用来自百度百科,了解同样来自《看天下》,对,就是那篇写杂碎的文章。

 

时间线:

196?,科恩和詹尼斯在切尔西旅馆滚床单;√

1961,亚瑟出生;√

1964,子午仪系统正式投入使用,阿尔出生;√

1970,詹尼斯去世,终年27岁;√

1974,科恩的《Chelsea Hotel No.2》发布,亚瑟听到这首曲子;亚瑟开始学吉他;√

1977,亚瑟的毕业典礼;

1981,阿尔的高级课题开始;√

1984年初,亚瑟来到纽约,遇到阿尔弗雷德,故事开始;√

1984年春天,阿尔和亚瑟谈起他的斯坦福;√

1984年7月4日,阿尔生日,亚瑟发酒疯被酒吧辞退;√隔日亚瑟开始在纽约街头弹吉他(←才不是卖唱),√晚归,阿尔忘带钥匙被锁门口;√

1984年初秋,马修被踢,阿尔和亚瑟争吵;√

1984年深秋,阿尔获奖并被斯坦福认可;√阿尔进入夜总会被拒;√

1984年圣诞,亚瑟的弹唱;超级英雄片√;吻(wwwwwwwwwww);√

1984年末,别离前的419√;阿尔飞往加州,亚瑟搬走;

1985,亚瑟升职;

1989年,工作卫星开始发射;

1994年,全球定位系统全部建成并投入使用;(三次元的事,文中未提到)

1998年,三十七岁的亚瑟·柯克兰再次经过切尔西旅馆,故事开始的同时也结束了。√

FT,见第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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